第六百六十六章 远行(二十三)-《大魏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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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
把吞并变成融入。
如同千百年间,无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部族一样,融入那个强大的、正在冉冉升起的帝国,匈奴、鲜卑、羯、氐、羌...他们的名字或许还留在史书的角落里,但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文化,早已无声无息地汇入了中原的浩荡洪流,成为了“汉”的一部分,区别只在于,这个过程是伴随着惨烈的屠杀与彻底的征服,还是在相对平缓的岁月里,通过通商、通婚、文化浸润,最终水到渠成。
能成功么?
大概是能的,没有魏人能拒绝西夏如此彻底的融入,甚至于成为大魏的一部分。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愿不愿意了。
一个不那么血腥,不那么残酷的结局,让党项人,让西夏这个名字,以一种相对体面的方式,成为大魏帝国边疆版图上的一道独特印记,最终消融其中,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摆脱“亡国奴”的阴影,过上相对安稳、富足的生活,子孙后代不必再为“复国”这个沉重的幻梦流血牺牲。
为此,西夏必须彻底放弃任何不切实际的野心,必须将自己牢牢绑定在大魏的战车之上,成为大魏向西拓展的忠实臂膀,成为维护丝路畅通、弹压高原吐蕃、经略西域的前哨,用忠诚、用实用价值,来换取生存的空间和时间,用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谨小慎微、俯首帖耳,才能换取血脉延续、文化存续的可能。
代价?自然是失去“国”的独立地位,可一个夹缝中求生、仰人鼻息的“国”,又算哪门子真正的独立?与其守着虚名在恐惧中等待屠刀落下,不如主动拥抱那不可抗拒的洪流,为子民谋一条生路,也为党项这个族群,留下一丝在更广阔天地里繁衍生息的火种。
夏则偶尔会想,这或许,才是他能给那些亡魂,给自己耗尽的一生,最实际、也最无奈的交代。
可真的要这样做么?他用了十八年才让西夏重新屹立在这片土地上,这么做是不是在否定自己的一生?
“宰相大人!”一个略带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殿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一名身着西夏将领服饰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是夏则这两年着力培养的年轻人之一,身上还带着党项贵族子弟特有的锐气,只是这份锐气在东线屡屡受挫的战事中,已磨去了不少棱角。
夏则抬眸:“什么事?”
年轻将领站直身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禀大人!刚得的密报!大魏靖王顾怀的车驾,已过凉州!正沿河西官道,直奔我兴庆府而来!最迟后日午时便能抵达!”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殿内侍立的秘书郎和宦官们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神惊疑不定地交换着,靖王顾怀!那个一手覆灭辽国,让整个西夏都陷入狂欢的男人!不知道多少党项人在听到前些日子传过来的这个消息时,喃喃着辽国的灭亡和他的名字,他亲临西夏国都?所为何来?是为巡视藩属?是为问责西线战事不力?还是...为了陛下?
夏则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墨汁在笔尖凝聚,最终滴落在摊开的奏折上,洇开一小团浓黑的污迹,他浑然不觉,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墙壁,投向东南方风沙弥漫的官道。
终于...来了么?
意料之中,却又仿佛等待了太久,顾怀平定辽国,终归是要处置西夏,还有接走莫莫的...这是夏则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是辽国覆灭的余威让他再无顾忌?还是西夏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象?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此乃天赐良机!”年轻将领并未察觉夏则瞬间的失神,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狠厉,“那顾怀如今是大魏实质上的无冕之皇,更是魏国擎天之柱!他孤身深入我西夏国境,护卫薄弱!只要我们在兴庆府...只要安排得当!无论是‘意外’还是‘暴病’!只要他死在这里,魏国必然大乱!新帝年幼,根基不稳,北境、江南、朝堂,各方势力必起纷争!届时我西夏便可趁势而起,联络西域诸国、吐蕃残部,甚至可与草原辽国残部结盟!西凉、河套、乃至关中...未尝不可图之!这才是西夏真正的复国之路啊!复我大夏祖业荣光,就在今朝!”
殿内一片死寂,秘书郎们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年轻将领,又偷偷望向夏则--刺杀大魏靖王?还是在对方亲临藩属国都的路上?他们听到了这个消息,是不是一旦宰相大人点头,他们就会被...
夏则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他看着年轻将领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那眼中跳跃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绝望。
西夏的未来...难道真的要托付给这样的年轻人么?靠着一腔被失败和屈辱扭曲的热血,靠着对力量对比毫无概念的狂妄臆想?
他缓缓放下笔,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年轻将领激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未尝不可图之?”夏则的声音响起,不高,“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图什么?图魏国百万带甲之士顷刻间踏平兴庆府,将你我,将城内城外数十万党项男女老幼,尽数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图西域那些墙头草般的小国,一听辽国灭亡,中原也大乱,立刻倒戈相向,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咬我西夏的尸体,以图东进?”
“图吐蕃那些散沙般的部落,会为一个连西京道辽国残兵都打不过的西夏,去对抗一个刚刚踏平了上京龙庭、覆灭了庞然大辽的恐怖帝国?”
“还是图草原上那些苟延残喘的辽国败犬,会真心实意与一个自身难保、又曾助魏攻辽的西夏‘结盟’?”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年轻将领的心头,他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中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错愕与茫然。
顾怀死了,大魏确实会乱,天下鼎定的态势也会变得扑朔迷离,但大魏的愤怒,西夏...真的承受得起么?
“宰相大人...我...”他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言语在夏则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你以为魏国是草原上那些酋长死了就一哄而散的部落,顾怀死了,他麾下那支灭了辽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北境虎狼之师,就会群龙无首;他一手建立的幕府体系,会瞬间崩塌;他留在汴京、北平的那些心腹,也会坐视不管,”夏则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拓跋将军,你告诉我,就算我们能侥幸得手,杀了顾怀,下一刻,你猜西夏会迎来什么?”
夏则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魏国西凉边军倾巢而出的复仇怒火!是北境那些刚刚踏平上京、杀红了眼的百战精锐星夜西征!他们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兴庆府,将整个西夏,从舆图上彻底抹去!你信不信,到时候,魏军会用我们党项人的头颅,在贺兰山下垒起一座比辽国人当年更高的京观?用我们的血,染红整条黄河?”
年轻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夏则描绘的场景,血腥、残酷,却又无比真实,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复旧疆?重现荣光?”夏则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诮,“靠什么?靠我们现在连辽国西京道残兵都打不过的军队?靠我们府库里连前线将士冬衣都快发不出的积蓄?还是靠你那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热血?”
夏则看着他,看着这个代表着西夏未来的年轻将领眼中那被现实击碎的狂热和茫然,心中那沉郁的悲凉更甚,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拓跋野,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贺兰山沉默的雪顶,声音疲惫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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